元合九年，三月。
日晴，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正是春日里放纸鸢的大好日子。
“小姐小姐，林西园又递了一次帖子来，说翰林院的林夫人诚邀将军府上的公子小姐参加三日后的放鸢节，若诚然不去，便要上门来请。”
“说了不去便不去！”
小姑娘气鼓鼓地抿起了腮帮子，粉嫩的小脸蛋上嵌着一双亮晶晶的杏眸，脸颊上细软的绒毛随着她生动的神情而动，粉雕玉琢到了极致。
音色虽然是奶声奶气的，但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开什么玩笑，上辈子就是那什么劳什子的放鸢节上，她念着与那伪君子是普通朋友，护了他一程。
没想到他黏她更甚，更是在那次之后使得梁宥礼的名声与她搭在了一起，怎么也压不下流言蜚语。
没错，是上辈子。
程卿卿在那元合八年的冬至日醒来，发现竟回到了她六岁之时。
爹爹还是骁勇善战的大将军，时年在外征战；大哥哥还刚刚才通过武状元殿试，被封为正五品守备；二哥哥也还只是个贪吃的少年，还整日闯着祸。
而太尉府也依然还是原先的将军府，哪怕是梦，也是停留在最美好时期的梦。
“可是大公子已经答应了，叫小姐不能不去。”
宝杏是个半大的小姑娘，正是八九岁左右光景，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胆子也一样地小得很，还没程卿卿有主见，一听到小姐说不去，就先犯了难。
程卿卿听爹爹说，宝杏的生母曾是跟着娘亲从那书香门第的家来的，娘亲生她去世的那一年，宝杏的爹娘回去给外公报讯的路上，被一伙山贼给抢了财灭了口。
爹爹念宝杏跟她一样可怜，就放在了她身边，也不是要做什么伺候人的苦差事，就想着给她做个伴。
不过程卿卿倒宁愿她能薄情些，也不会在火场的那一日，拼了命去太尉府报信，活活打死在了院墙里。
沉了沉眸，那切肤的痛一经想起，依然清晰如昨日，像世间最为锋利的刀剜着她的心，她不由得捂住心口。
“小姐，可是胸口又痛了？宝杏这就去叫大夫。”
宝杏愁得两条秀眉隆蹙了起来，都怪她没好好看住小姐，才使得小姐在两个月之前的冬至日落了水，竟留下个心绞痛的毛病，若是叫将军知道，定要心疼得紧。
“大哥哥说的，卿卿年纪小，这颗心也在长大的，肯定是有点痛的，才没有什么大事呢！”
程卿卿知道宝杏是因为冬至她落水之事感到愧疚，不过如今她才六岁光景，就算是将这些事说了，且不说有没有人信，就算是信了，这会子又能将那梁宥礼如何呢？
况且这朝堂政事诡谲，程家的死局，决然非那伪君子一人可致，这辈子无论如何也要让程家跳出来不可。
这么一想，她宁可现在先继续扮演六岁时这天真无邪、我行我素的程卿卿，再慢慢思考如何避开上辈子的死局。
“我去找大哥哥，这放鸢节我偏不要去！”
程卿卿扑腾着小短腿，从床榻上爬下来，罗袜也忘了穿，拽着裙裾就跑了出去。
宝杏叹了一口气，极为熟练地拾起罗袜，连小跑着跟在后头，显然这不穿罗袜的行为已不是第一次。
朱宇楼阁，红木嵌玉雕，圆柱拢立，青板雕玉莲，堂前覆孙伯符策马图。
一柄八尺大刀悬立于堂侧，刀面噌亮，不知斩下多少敌人头颅，阴恻着满刀的血气。
若是普通人走到了这般大堂，定要惊诧收敛几分，但此刻这么个粉嫩明亮的身影像一阵小风直接冲撞了进来，不管不顾地直奔主位上端坐着的高大男儿。
抓胳膊，扑跳，挪小腿，搂脖子，动作那叫个一气呵成。
“哥哥，不去放鸢节。”
软软糯糯的小姑娘噘了个嘴，直接开始与自家哥哥打商量。
“胡闹！外客在此”，程霁风先是板起脸大声斥责了前半句，后倏然凑到了程卿卿耳边，蓦然轻声“怎可不穿罗袜！”
将妹妹单手抱了起来，拢过右袖，宽大的袖袍不着痕迹地遮住妹妹的脚踝脚背。
也不过是十七八的少年，纵然生的人高马大，又被诩人中龙凤。
但此时的程霁风也才刚刚入仕，在接见外客时遇到这尴尬的突发之况，不免还有点局促。
外客？程卿卿皱皱眉，扭过脖子又侧过小脸去看，果真有两个人。
只是这其中一人竟坐在木轮椅之上，身形不大，约莫是个八九岁的少年，青衣白斗笠，根本看不清面容，腿上盖着方绣兰的白色软毯，在这草长莺飞的转暖三月里着实奇怪。
而他全身裸露在空气里的只有那紧紧攥着轮椅扶手的手背。
肌肤冷白，十指修长，指甲虽修剪得干净，手背上凸栗的青筋却是不似常人，她还从未见过有这般白的人。
还有一人恭敬地站在他身侧，想必是他的小厮。
“既然程守备有家事，那么我们先告辞了，若守备改变主意，咳咳……”
少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许久，才又能勉强开口。
“可凭此物寻我。”
身侧的小厮急忙接过少年手里的木牌，双手递到程霁风手上，而后推着自家主子的木轮椅缓缓走出了厅堂。
那木牌程卿卿何尝不认得，金丝楠木质地，黑字褐底，是相府的人。
“也是个可怜人”，程霁风不由得轻声叹了句。
“哥哥，他就是是传闻里那位活不过十八的相府嫡子吗？”
程卿卿扬起小脸，无比认真地问。
程霁风正盯着不远处的背影还出着神，一下子被妹妹这脆生生的声音给拉了回来，下意识地把自家妹妹的嘴用手捂住。
这人还未走远，当真是什么话都真敢说，应该是听不见吧！程霁风心虚地朝着那主仆背影又看了一眼。
风吹纱动，少年微微侧过脸，纤薄的唇微抿，挺直的山根秀气得惊人，修长的眉宇下双眸紧闭，却依然能感觉到他的疲态。
其实，他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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