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山庄，裴思珩并没有随着她们回后院而是直接去了书房。

盛嬷嬷立即让粗使婆子抬了艾叶煮的热水装满浴桶，给满月泡澡，秋碧又端了两碗姜汤让她喝下去，逼出一身热汗方觉冻僵的身子回转过来。秋碧捧着满月被岩石藤蔓割出道道伤口的双手，一边上药一边掉眼泪，嘴里不停念叨着：“神天菩萨保佑，小娘这次死里逃生，受了这么大的磨难，往后一定会福运延绵的。下次再有什么事情，小娘定要把奴婢带着，奴婢就是拼死也要护着您！”满月没想到短短一段时日的相处，秋碧虽是奴仆却能像家人一样给她温暖和疼惜，心里着实感动。揽过秋碧，抱着她肩膀晃了晃安慰道：“好秋碧，我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有你这句话往后等小娘我飞黄腾达时，定带着你畅游南北，吃香喝辣，阅尽人间好儿郎！”秋碧被她调侃的话逗得噗嗤笑了出来：“小娘，最后那句话太不端庄了，千万别说给郎主听见。”主仆二人嘻嘻哈哈中倒是很快忘了刚经历的九死一生。

此时的书房里，气氛甚是凝重。裴思珩一脸沉肃地端坐在书案后的官帽椅中，左右下首依次坐着郡王府幕僚上官长明、葛鸿，侍卫统领曹冲，副统领薛延庆。捧砚知道自己护卫不力，跪在地上请罪。裴思珩见他被暗箭射伤的右臂也只草草的敷药包扎一下，因往返奔波，此刻血迹渗透出来，没有再责骂他，只让他把事情的详细经过秉明，便让侍墨陪他下去清理。

见捧砚他们退出后，曹冲起身将手中的箭头呈给裴思珩，满怀愧疚地道：“郡王，我得了捧砚的信号，立即率人去接应，等我们到了，刺客已全部跑了。捧砚他们中计和两位小娘分开。我又带人去找两位小娘，出事的地方没见到小娘她们，只看见我府几名家丁身中暗箭而亡。末将们便一直在附近寻找却一直没找到小娘她们。没想到小娘她们会躲往北山悬崖顶那边。是我思虑不周，差点让小娘……”

裴思珩道：“若不是她们机敏，往悬崖那里躲避，想来也回不来了。”他边说边把手里黑色的箭头递给薛延庆，“此箭头为玄铁所制，炼制工艺不是关内应是鞑靼人所为。””

副统领薛延庆看着不像一员武将，反倒更像儒雅的读书人，他拿着箭头反复看了看沉声道：“确是鞑靼人所制。箭虽是鞑靼人的，事却不一定是鞑靼人所为。有可能是要来一出借刀杀人。若不是五公主邀郡王一道，郡王今日也是凶险万分。我们在附近搜寻了，除了射在家丁身上的箭之外，这群刺客什么也没留下，当时十五小娘用袖弩射杀的刺客尸体也尽被带走。看来谋划许久，才能不留破绽。毕竟今日狩猎之前，山上山下都是肃清过的。想必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想顺便掳走小娘，好看郡王后面如何行事。”

幕僚上官长明捋着瘦脸上一撮山羊胡，眯着不大的长眼，沉吟半晌说道：“皇上久病，龙体日渐衰弱，现在上朝的次数越来越少。国事也多交由太子会同枢密使、宰相共商，说是共商实则是太子一言堂。太子为人急躁易怒且阴狠无谋，大事还是皇后说了算。枢密使康泰和原是沈家老太爷门生，对太子和沈家忠心耿耿。宰相林经邦是江南林家人，林家诗礼世家，百年来在江南士子中影响深远。然林经邦此人老谋深算，城府极深，即使对皇后及太子不满也不会轻易表露。今日之事不知是皇上的策谋还是太子的试探？”

葛鸿是个瘦长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看着文弱然说话时双眼精光闪烁，他气愤说道：“无论是皇上还是太子，都是在试探郡王爷。影卫一事，无论是当今圣上还是太子，想必都还在耿耿于怀。毕竟自太祖建大朔朝起，君王登基都是上一世君王将玉玺和影卫的控制权一起传让才被视为正统。而今圣上只有玉玺没有得到影卫，连宗正司都猜疑当年先帝爷禅位是逼不得已。”

裴思珩蹙眉冷冷说道：“今日即使擒住几人也是审不出什么，来的应该都是死士。只是今日之事更像太子所为。如今皇帝多少还顾念着与父亲的少时情谊，虽是猜忌，却不想置人于死地，当年斡难河一战是对大哥的试探。若不然表兄私自调兵增援大哥定会被撤职查办而不是论功行赏了。”

十二年前鞑靼人伙同羌人同时进犯边境，身为河东节度使的裴思宗在斡难河与鞑靼人最后一战，那一战伤亡惨重，原该增援的陇右节度使马全义派出的援军却迟迟没能赶到，后来还说是被羌人拖住故而耽误了时间。而裴思宗眼见援军一直不到，军中粮草已不足支撑长时作战，为了出奇制胜缩短进程，亲率一队精兵从后方突袭。此消息竟被走漏，遭遇伏击身中数箭，其中一箭还伤了心脉。要不是驻守凉州的慕将军及早得了消息率军赶来驰援，两军合力才能打得突厥人丢盔弃甲，一直撵出漠南退回老巢，否则西北境内哪能有这十几年的太平安稳。而当年穆振坤私自调兵前往增援，事后非但没有受罚还受到了封赏，委实不让人怀疑当时最近的陇右节度使不去增援，而凉州的穆振坤却得了消息前去都是人有意而为。毕竟当年的君王虽然疑心重但在家国大义上还算是个明君，在他眼中国家太平还是比个人猜疑来得更重要，

上官长明道：“少主，自我朝定天下，皇家训练影卫只听命于皇上一人。世祖爷十个儿子里老王爷是世祖爷最小的一个，最得世祖爷疼爱，因着和先帝爷一母同胞，当时年纪又最小，故而能幸免于世祖爷年迈时的九子夺嫡之争。先帝二十五岁登基时老王爷才十岁。世祖爷为保住这个最小儿子平安长大，悄悄将影卫控制权留给了老王爷。老王爷又交到王爷手中。说句大不敬的话，先帝爷踩着尸山人海登上宝座，虽然得了帝王玉玺，却没有获得象征帝王传承权利的影卫，一直为此耿耿于怀。世祖爷传位后却对先帝只字不提影卫之事，宗正司怀疑世祖爷因介怀先帝爷的杀戮之行故而解散了影卫。先帝爷却是个生性多疑之人，一直怀疑影卫在老王爷手中。当年先帝爷登基后忙于政务，加之老王爷年幼，猜忌之心还没那么重。等先帝爷年迈时，越来越疑心影卫还存在。”

葛鸿接着道：“故而王爷十四岁便被先帝选入宫进了殿前司值守，二十岁开始又戊边多年，若不是伤了心脉加上老王爷仙逝恐怕还回不了益州。

郡王爷您也是十三岁就从益州被接到京城，先帝对您和王爷做的这些未尝不是一种变相质押和警告。老王爷即便有影卫也要投鼠忌器。

先帝走后，皇上体弱加之心思深重更是担心这样一支强大力量旁落，十二年前斡难河王爷没有得到及时增援，这么大的事没有上面默许，谁有这样大的胆子，当年王爷遇险很难说不是上面的一次试探。如今皇家子嗣艰难，皇上只有太子和五岁的裕王两位皇子，而王爷与少主和两位皇子一样都是世祖爷嫡支，怎不叫有心人忌惮。”

裴思珩饮了口茶，冷冷说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要这支影卫还在大哥手中，即使大哥一直不启用，那些人也不会让人一世逍遥渡过。我和大哥都只想做个富贵闲散之人，逍遥自在的过过日子。大哥更是自斡难河一战后便主动卸了兵权，回了益州。即便这样这么多年韬光养晦，仍是避免不了兵戎相加之祸。”

自斡难河一战至今湘王身子骨每况愈下，尤其最难捱的就是每年严冬，几乎足不出户，终日穿着裘衣偎着火炉。

谁能想到当年一把长戟纵横沙场，所向披靡令敌人闻风丧胆人称“裴阎罗”的裴将军，如今在院子里走上几步都气喘不已呢！大哥常说还不如斡难河一战而亡，反而痛快些，将军之死当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而还，而不是像如今这样偎着火炉苟延残喘。裴思珩每每见到日益消瘦的大哥都觉得心痛不已。

上官长明长叹道：“若是皇帝传位与太子，恐怕天下就姓沈了，这世上又会出一位武皇。到时王爷和少主处境越发艰难。现如今的太子爷可比皇帝心胸狭隘得多，又有那样的舅舅与母亲挑唆，行事只怕也会来越偏激。”

裴思珩思虑半晌，决绝说道：“不能坐以待毙！要想个自保的法子。否则等到太子继承大统，过不了多久想必便是我和大哥人头落地之时。大哥为了大朔朝已是鞠躬尽瘁，我不能看着别人还在他头上悬着一把刀。”

葛鸿道：“我回一趟益州吧，和王爷说说现下情形。不，”裴思珩道：“我亲自去一趟。待冬至祭祖后便出发，乘着年关将至，正好把物资送给表兄，中途我们分开，曹冲和上官先生去福州，我和薛延庆折返去益州。葛先生留在京城，处理京中事宜。”

众人得令，立即下去着手准备出发前的一应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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