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朋友们一致得出:我们尿得没以前远了。“以前”是个模糊的概念,我很难指出那究竟是什么时候,我只能加以描述,比如说那时候我们还不会关心对方的鸟儿大小,因为都还没长开,各自差不多。我们的注意力不在这里,而在于谁能尿得更远,最远能有多远,怎样才能尿得更远。我们的小手像调整炮台一样上下调整我们的小鸟,紧缩括约肌。然后那种液体以无畏的姿态奔向远方,获得自由,同时我们感到自己似乎无所不能,掌控了一切。后来我想,如果我回到过去,看见这样一帮小鬼,我一定会朝他们大喊:快!水平线朝上三十度!
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有三种解释:一,我尿得跟以前一样远,但我变大了,长高了,所以看起来尿得没以前远了。二,我确实尿得没以前远了,如果用能量守恒来解释,就是我的一些功能的完善要以一些功能的缺失来完成,我的身体对鸟发出这样的指令:同志,你已经过了争恨斗勇的年纪,不需要尿得这么远了,组织上现在给你的任务是传宗接代。鸟说:请组织放心,一定圆满完成任务!但生物学又告诉我,我在这样一个年纪,我的一切都在生长,成熟,衰老离我还有几十载的光阴,一切都在变得美好,然后情人里杜拉斯对我说:虽然我只有十八岁,但已经很衰老,衰老感觉瞬间来到,衰老的特征在我身上逐一出现。我感到疑惑,幸而有第三种解释,这个问题已经不关乎距离和我的身体,而是那种感觉消失了。我们付出一些代价,换得一些东西,这种交易有时候悄无声息,不知不觉,便从以前到了现在,长大,同时衰老,许多东西随之而去,许多东西随之而来,如果你不仔细想想,你甚至不会意识到你曾经拥有过什么,你现在拥有着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我家后面院子长满了杂草,这样一块空地闲置是很奢侈的一件事情。我们有过多种打算,比如盖几间平房出租,或者种些蔬菜水果,家里每个人都说,明天要买些农药来洒洒,然而直到我们搬走,这个明天还是没有来。夏天的时候,打开厨房后门,那些草都长到像我这么高,绿绿地一片,然后我大喊一声:看我尿死你们!接着到了秋天,推开门,那些草都黄了,干枯无比,像是地上洒满了梅干菜,我把它当作我的功劳。
梦里,我就站在我家厨房的后门,对准房子后面的围墙尿去,现实里我想着有朝一日我要把尿尿到围墙外面去,在梦里我做到了。
那种无所不能的感觉又回到我的身体,然后突然我的身边变成了一片海,是那种那种江水一样浑浊的黄色。我在那片黄色的海上浮沉,梦里的我知道了这样一个消息,中国造出了世界上最大的战船。然后我发现我身处一条小艇上,周围坐满了人,有人给我说,这条小艇就开往那艘最大的战船,小艇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或者说,我一个也记不起来。过到半程,我们又换了一条船,那是条方块状的铁皮船,比原来的小艇大上许多,我不知道为什么船变大了之后人依旧是那么挤。
然后我就看到那条所谓的战船,一条很大很怪的船。可以这样想象,把一座八十层的大楼,直接搬到一条游轮上面,或者说,把一条游轮的船舱设计成八十层高楼的样子,方方正正。现实里,这条船重心这么高,肯定得倒,梦里,它只在那片黄色的海上孤零零地摇晃,显得十分破旧。
人们都往那条船上涌去,然后消失不见。我注视了那条船很久,最后也进去了。
我走上楼梯,那个楼梯是白色的铁做的,很多武侠小说里都有这样小道的通向地下室,但我是走上来。楼梯上不断有水冲下来,这段楼梯不长。
我来到一个密封的房间,墙壁也是那种白色的铁皮。这个房间里都是水,漫到我的脚踝,我环视四周,只有一个出口,就是那道通往不知何处的向下的楼梯,水不断从那里流下去,但又从四周的墙壁上流下来,好像永远不会变多也不会变少。房间里像是充满了白炽灯光,不明亮,也不阴暗。
我这时候才看到她,或者说,她们。我看见一群姑娘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坐在地上,双腿并直,背靠着一面墙,像是跌倒了的“7”。她们的双手被锁在墙壁上,由于地上都是水,她们的身上也都是湿淋淋的,那水到我的脚踝。
没人告诉我她们在干什么,但我就是知道,她们在接受一种选拔,好像与这艘战船有关,没通过就要离开。我看到Y小姐就在那里,皱着眉头,头发是半湿的,显得很痛苦。
好像没有人看到,我出现在那个房间,只有Y小姐看了我一眼,就是那种拧巴着眉毛,乞求的目光,我分不清她是在看我,还是望我这个方向看了一眼。但我看到她在哭,很痛苦地在哭,眼泪不断地掉下来,和周遭的水混在一起,她的头发也四处滴着水。
过了一会儿,Y好像是失败了,她站起来,理了理衣服,低着头,到了楼梯口,往下走去。
那时候我在楼梯上面的扶手处,看着她离开,突然我贴住扶栏,弯下腰,极力地把身子往下探。我大叫起来,我叫她的名字,然而她走得很快,低着头,好像听不到我。楼梯很短,但她怎么也走不脱了。如果在现实里,这是个很矛盾的画面,Y小姐一直在走又一直停留在原地,直到有一刻,她脚步一顿,很慢很慢地抬起头,头发往两边散去,疑惑地看着我,这次我确信Y小姐看到我了,她的眼里又掉出眼泪来。
我踮起脚,把手用力地往下伸,我忘记要说些什么,就竭力地拉长身子,把手往下伸,她也不说话,仅仅疑惑地看着我,眼泪一直掉啊掉啊。
许久以后,Y小姐踮起脚尖来,很缓慢地递给我一根食指。
我接住了。
穿过一段黑暗之后,我和Y走在一个天桥一样的地方,周围开阔,什么人也没有。我也许是拉着她的一根手指,也许是牵住了整只手,我忘记了。Y走在我前面,我俩沉默着走了一段。
Y突然转过头来,问:谢三四,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最初见到Y小姐的时候,我在心中管她叫大饼姑娘。那时候我觉得Y小姐脸型像个大饼,颧骨突出,额头很小,皮肤显得很白,最漂亮的一对眉毛十分奇怪地动着,总有些病态的感觉,我时而觉得她好看,时而又对这种感觉充满怀疑。那个时候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我们怎么能判断一个人美还是不美,如果把每个五官分割开来,它们大都十分顺眼,然而组合之后却大不一样,也许仅仅在于眼睛间距是多了一厘米还是少了一厘米。后来我不想了,我给自己说,要相信自己的感觉,所以Y小姐是美的,毕竟这个学校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的。
过了很久,我说:这很难解释,有一部分是因为我好色,你又很漂亮,还有一部分是出于职业的习惯,你很复杂,我对你充满好奇。我分不清那个更多一些。
这之后我和Y小姐又陷入沉默之中,我俩走着,Y小姐离我很近,我可以闻得到她的气味,看清她的头发。我突然发现,Y小姐是冰冷冰冷的,她的手是冷的,连头发也是冷的。我们走过天桥,走进一处公寓一样的地方,Y小姐突然挣开我,沿着楼梯向上奔跑,我追了上去。这时候来了很多人,他们不断地涌下来,似乎发生了灾难,楼梯变得拥挤。
我追上Y,拉住她的食指。Y小姐回过头来,给了我一个无奈的眼神,那意思就如同歌里唱的那样:你是我无奈的选择。我看过关于梦的分析,做梦时我们的逻辑神经都休息了,所以梦大都荒诞,但又不可能完全没有逻辑。梦里面,我给了Y小姐这样的难题,除我之外,她无人可依,显得勉为其难,只好选了我,但即便这样,梦里面我还是很开心。
我拉着她,挤开向下的人流,向上跑去。我也不知道这种奔跑有何意义,这个楼梯通往何处。这个逻辑是这样的,Y要往前跑,无数的人在往下,意外不可预知,于是我站到了前面。
突然我们转入一条小道,仅仅可以让一个人侧着进去,小道里面是储物间一样的地方,同样很小,只可以站三四个人,不过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白色的墙壁。在里面,我和Y互相看了很久,好像不再决定出去。后来我反思这个场景,察觉到一种意乱情迷的气氛。刚才还是无数人奔跑的喧嚣,然后一下子安静了,什么声音都消失了,就只有我俩,互相看着对方。我感觉梦里的我当时有一种准备做坏事的冲动,而梦里的Y也有一种允许的姿态。
但这时候突然跑进来一个胖子,看到我们,显得很吃惊,又马上出去了。过了会儿,Y把手重新交给我给我,说:我们得走了。我真的觉得失落,无论是梦里还是梦外。
出去之后我们马上碰到了几个熟人,我记不起是谁了,他们用原来如此的目光看着我和Y ,然后向下奔跑。
我和Y又向上跑了几层,诡异地来到我初中时的校门口。那是一块很大的空地,周围的人稀稀疏疏,那是放学的场景,我和Y在那块空地上走,慢慢地往前。当时我觉得,我要牵着Y一直走下去,但是Y说,她要回家了,我往南边看去,那是她家的方向。
Y骑上了自行车,往西边走了,我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觉得奇怪,却不自觉的往东边走去,那是我回家的方向。
我把这个梦告诉C,C说:我下楼的时候看到Y小姐了,我瞪着她,她也看了我几眼,我估计她在想,那个难看的人怎么没在。我说:你完蛋了,她已经认识你了,她肯定白了你好几眼,如果我在,她肯定要想,这个难看的人怎么又来了。然后我兴高彩烈地问他: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C大叫起来:不好看!不好看!
那时候我想起另一个梦,关于C也关于Y小姐。是这样子的,我和C走在一条又宽又长的马路上,行人三三两两,一些形状怪异的狗在我们身边游荡然后离开。过了一会儿,突然我们意识到了一个事实,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追杀我俩,因为我们拿着长生不老之药,那些狗全是来追踪我俩的。
我看向自己的手,那里有一瓶可口可乐,C手上也是一样。危机感瞬间来到,我俩强装住神色淡然,慢悠悠地从行人边走过,那些人都在寻找我们。如果被他们抓到,我俩就会完蛋,梦里这种想法强烈无比。
后来我俩快速地奔跑起来,甩开了那些人,到了一个半圆形的空地上。我往四周看去,突然看到Y和她的一个朋友慢慢地走过来。C说:我们走。我说:等一等。
Y和她朋友来到我俩面前,Y一脸恳切,楚楚动人地说:可不可以给我一瓶。我望向C,C看着Y,很嬉皮地说:一瓶换一个晚上。
Y低下头,看着自己鞋子,一副认真考虑的样子,然后缓缓地摇头,绝望似地说:那我还是不要了。说罢,就准备和自己朋友离开。
梦里的我把她叫住,把自己手上那瓶递过去,说:这瓶给你。她点点头,接了过去,然后可乐往地上撒了一半,撒完之后才自己喝了一口,又把余下的给了她的朋友。开始我觉得可惜,后来突然明白她在祭奠什么人,究竟是谁,我不知道。这是我脑子里莫名得到的消息,但那时候我实际在想的却是:这样才喝一点点,效果会不会不好。
这个梦我也给C讲过,C听了,大笑起来:一瓶换一个晚上,一瓶换一个晚上,真棒!真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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